梁思成兄:

  见信如面。

  我最近常住香港。从你活着的时候到七十年代末,大陆和外界的联系只能通过这个小岛。钱把小岛挤得全是房子和人,也挤出来中国其他地方没有的单位城市面积上的丰富。

  从香港荷里活道往北边的山下走,有个年轻人开的小店,不到十平方米,卖二三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日用旧货,120相机、拨盘电话、唱片机、收音机,从欧美的二线城市淘换来,集中在香港卖。因为不是荷里活道常卖的那些艺术品古董,所以也没有荷里活道那些成堆的和艺术无关的假货,开店的几个年轻人长得又鲜活生动,小伙子长得像有梦想的真的小伙子,小姑娘长得像有生命的真的小姑娘,所以不管有用没用,我常常买些零碎回去。

  前两周买了一个七十年代通用电气出的调频调幅收音机带回北京,两块砖头大小,附带的电子表不准了,一天慢一个小时,而且电压需要转化到美国标准的110伏才能用,但是喇叭好,一个碗大的喇叭,FM调准了,满屋子的声音,听得人心里碗大的疤。2009年北京很热,夏老虎,秋母老虎,立秋之后,日头还是击毙很多比你还年轻很多的老头儿和老太太。开空调也难受。空调房间睡一晚上,醒来,全身的毛孔紧缩,受了腐刑似的。唯一舒服一点是在傍晚,在院子里,日头下了,月亮上了,热气有些退了,蚊子还没完全兴奋,周身一围凉风,插上那个通用电气的老收音机,喇叭里传出老歌:“霹雳一声震哪乾坤哪(女生背景跟唱:震哪乾坤哪)!打倒土豪和劣绅哪!”

  你们那拨儿人在北京出没的时候,很多历史久远的东西就这样被打倒了,包括绅士。

  这三十年来,有些被打倒的很快恢复了,比你那时候还繁茂,比如暗娼、赌场、帮会、250块一平米买地卖两万一平米商品房的土豪。1990年以后,商业理念强调协同效应和资本运作,为了创造规模效应,这一类被打倒的,再次翻身的时候,都是扯地连天的,暗娼比理发馆都多,赌场比旅店都多,帮会比学校都多,土豪比街道都多。

  还有些被打倒的慢慢恢复了,但是基本被炒得只剩钱味了。有些猪开始重新在山里放养了,但是他们长大之后,眼神稍稍有点像野猪的,200克猪肉就敢卖500块钱。有些茶开始走俏了,你那时候生产的普洱茶七子饼随便能卖到好几万了,顾景舟一把泥壶,如果传承清楚,也随便卖到二、三十万了。有些人开始开始收集古董,八国联军抢走的东西慢慢坐飞机回来了,再抢一次中国人的钱,一把唐朝古琴的价格,在唐朝的时候,够买一个县城了。

  还有些被打倒的,脚筋断绝,基本就再也没苏醒过来。比如你当时想留下来的北京城墙和牌楼。现在的北京是个伟大的混搭,东城像民国、西城像苏联、宣武像北朝鲜、崇文像香港新界、朝阳像火星暗面。比如中文。现在的中文作家大多擅长美容、驾车、唱歌、表演、公众演说、纵横辩论,和娱乐的暧昧关系远远大于和文字的亲密关系。十年一代人。懂得《史记》、《世说新语》、唐诗、《五灯会元》妙处的,一代人里面不会超过十个人,有能力创造出类似文字的,十代人里不会超过两、三个。比如大师。余秋雨、张艺谋、季羡林都被官府和群众认可,是大师了。比如名士。花上千万买辆意大利的跑车在北京开开,花几千万买张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杀猪画摆摆,就被媒体和群众认可,是名士了。比如才女。如果现在街面上这些才女叫才女,那么李清照、张爱玲、或者你老婆转世,你我需要为她们再造一个汉语名词。

 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绅士。

  首先,没有“士”。近二十年出现一个互联网,天下所有的事情它都知道。互联网有搜索引擎,键入一个词,当今人们与之最熟悉的条目就最先蹦出来。键入“士”,最先蹦出来的是迪士尼乐园、摩根士丹利、多乐士油漆。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”这样的话,在三千条、两万里之外。大器,不争近期名利,坚毅,不怕一时得失,有使命,堪远任,用这样的标准衡量,一个千万人口的大城,有几个“士”呢?你那时候,你愿意拿一条腿换一座北京城门的保存。现在,地产大鳄愿意为了亮丽的年度财务报表,把前门改造成斯坦福购物街。

  其次,缺少“绅”。绅士需要有一定经济基础,但是“绅”和钱不完全相关。“绅”包含柔软、退让、谦和、担当。明朝是个对于才情品质缺少足够敬畏的朝代,特别是在后期。明朝后期的王婆总结极品男人的标准,五个字:潘、驴、邓、小、闲。貌如潘安,屌壮如驴,富比邓通,服低做小,有闲陪你。其中的“小”,从某种意义上,接近绅士的“绅”。合在一起,绅士就是一个强大的精神的小宇宙,外面罩着一个人事练达、淡定通透的世俗的外壳。

  这是一个我公安干警按财富榜抓坏人的时代,这是一个我国有企业建厂30年就敢出60年陈酿二锅头的时代,让我从明城墙遗址公园畅想你那时北京城墙的美好,让我从刘德华和曾梵志畅想中国新绅士的滥觞吧。

  我们有的是希望。遥祝老兄秋安。

  冯唐

最后修改:2018 年 05 月 29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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